《重返切尔诺贝利》III 完结篇
小翻译和秘书关切地望着他,但不敢上前来。他们紧紧蹙着眉,充满了忧虑。电话悄悄挂断了。部长发来文字消息,让他早点休息。
“年纪轻轻的,”他咳了咳,声音因喉咙收紧而变了调。“别皱眉。”
他快速沾了沾脸庞,回复了信息。
他们默默低下头。
“没什么。我们到车里去,当心着凉。”
车里暖和不少,大家都定了定神,喝着热水聊起天来。司机其实也是军人,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他说起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她有多么可爱,她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队长表示羡慕,讲起了自己许多次执行特殊任务的凶险,幸而最终都化险为夷。王耀听他们每个人讲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和欣慰。挨个说完自己的事,他们达成一致:要听王耀讲些故事。他想了想,告诉他们几件外宾宴会上的小插曲,十分新奇有趣。比如火锅如何把美国代表阿尔弗雷德熏得不得不摘眼镜,合照时法国代表弗朗西斯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贴在脸上没拍到面部。
众人哄笑起来,添油加醋地描绘着西方代表脸上的尴尬,说起宴会又都提起自己家乡的美食来。七嘴八舌的,格外热闹。暖黄色的车灯照亮了周围。
“几点了?”王耀忽然问。
“零点四十。”
“快,快!快到路上去,把车往前开。”他忽然很急切,焦躁不安,就像在等什么降临。
众人立刻严肃起来,全然没了刚才的轻松和温馨。司机一边喊众人坐好,一边已然发动车子,在夜的道路上驰行。
“开到哪儿?”
“向左转,大概一公里,找个没有视野障碍的地方。路上灯少,路况不明,开慢些。”
“左转是绕行。”
“我知道。绕着切尔诺贝利,找个没有视野障碍的地方。”
实际距离和一公里有些出入。不过并没有影响到什么,车子在路边停下了。在此处,能看到整个石棺暴露在视野中,黑漆漆的。如此庞然大物坐落在夜的平原上,像个怪兽。
“叮!——”
众人被这尖锐的一声吓了一跳,秘书小心翼翼问,“谁的手机响——”
“4月26日凌晨1点,实验开始,反应堆已经开始受到衰变物质的毒害,这时选择停止,人类也许还能免于切尔诺贝利灾难。”
众人震惊地看着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全然不顾,自顾自地说着这些话,熟悉得像背了千百遍。
“叮!——”
“距离爆炸24分58秒,缺乏专业知识的指挥者与操作员进行了一系列违规操作,而在此时,仍有可能抓住事件转折的机会。”
小翻译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他头皮发麻,下意识想着过往经历的惊心动魄的外交场面全逊色。他紧紧抓着衣角,指节泛白,忽然意识到那分明是手机的定时声!
空气凝滞了整整几分钟。
“叮!——”
“距离爆炸17分14秒,此时核反应堆已经失去控制,无人按下紧急功率降低按钮。”
他们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曾坐在房间,彻夜翻看核反应堆的资料,翻看事故调查报告,翻看人们的回忆录。他来来回回浏览图书档案库,检索所有与之关联的影像和新闻报道。他们不知道他可以一觉醒来不喝一口水,就扑到管理员送来的新资料上。他年年都能快速获知事故新解读,看那些新出的影视作品,一言不发。
他们忽然明白了他整个人的惶惶不安来自何处——
他把自己放在了1986年。
那此时,就是灾难发生的最后时分。石棺下的怪兽已经咆哮不止,即将冲破最后的封印。曾经被研究人员亲切地称为“小猪嘴”——那反应堆上方的钢筋盖子,在爆炸瞬间以粉碎的形态冲向了天空。
“叮!——”
“爆炸前1分半……”
“1986年4月26日1点23分45秒,苏联乌克兰普里皮亚季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反应堆发生核爆炸。”
他的声音和嘴唇不住颤抖,整个人瞬间无力,像一下子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
他定定看着远处的石棺,眼里溢满泪水。
说来感慨。整整35年过去了,他仍然不相信,就是这个看上去寂静得死掉一般的地方,这个笨重的石棺,使最后一批勇敢的布尔什维克被埋葬,在毫无尊严和极度痛苦中,永远被封存起来。荒芜又宁静,却是最惨烈的战场。
灾难的消息一传出,众多科学家持悲观态度,甚至有人下了预言:苏联的灭亡进入倒计时。他还记得自己听到这个结论时的第一反应——荒唐,荒唐。他立刻扭头对身边的同事讲,不可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拒绝相信。分析员拿着数据一遍又一遍向他解释,他只是不住地摇头。为什么威力数十倍于广岛的灾难正发生在那里?为什么,无形的核火焰吞噬的是向前冲锋的志愿者和英勇官兵?那血淋淋的数据残酷得要命,客观得让人痛恨。他费力地接受着客观的信息。
可是,他怎么会无动于衷呢!他不敢想象他脱下那一身挺拔军装,穿着简陋的防护服,带头冲在第一线。他不敢想象他一遍遍疲劳驾驶着直升机向反应堆下方喷洒硼沙,炽热的气浪融掉机尾,掀掉机桨,直升机绝望地下坠。他那个时候怕得想也不敢想,他无法想象空气中充斥着让人窒息的金属味道,直灼喉舌,引起剧烈的咳、呕,伤害粘膜,瓦解食道,胃,呕出大量的血。
他听到科学家在走廊谈话,“皮肤变成橘黄色,变成黑色最后脱落,那是核灼伤的显著特征。”
“融化了……人融化了,染色体和DNA被打碎了,再也长不出新的细胞。”
“非常糟,大量水囤积在地下,很快就会被高温烧至沸腾。一旦发生蒸汽爆炸,剩下的三个反应堆也将全部毁掉,整个欧洲都有灭顶之灾。”
“一旦堆芯融穿地表,地下有石油天然气……”
“王耀同志!”
女同事尖叫一声冲过来,扶着他,自己险些跪倒。
处处传递着一个信息:那个红色国家正独自面临着人类从未有过的挑战。无论成败,无论投入多大的牺牲,他都是罪人。
没人会施以援手。西方媒体极力描述着灾难的恐怖,怒斥联盟的不作为,扣上草菅人命的帽子。他们正抓住了这个机会,要和核怪兽一齐把他踩进地狱。虽然他们同时也为可能飘来的辐射云心惊胆战,然而与怪兽为伍是他们所习惯的。没有鼓励,没有同情,没有人道主义援助,什么也没有。
他也不会向他们索要的。王耀心里最明白。阿芙乐尔炮响之后,他就习惯了抵抗世界的恶意。然而,他的信仰和理念不允许他向世界报复,特别是不允许他在大灾大难下以不作为,作为对恶意的报复。也不允许他借此要挟勒索,开人类命运的玩笑。
举国之力,把他的敌人们,把他的同类们,挡在了身后。
他那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眼全是密密麻麻的分析资料,是西方政客在电视上谩骂的脸,全是想象中他英勇冲向切尔诺贝利的样子,全是他不成人形的样子。
他没有收到任何来自莫斯科的讯息,连外交部也只是收到了草草的答复。那时两方的关系仍然不算好,即便有了意思,也还不那么密切。但其实他会打私人电话来,他对他的私人感情从没有减少。决策层当然有所耳闻,不过不干涉。可就连王耀,眼下都收不到任何讯息,说明那头的压力和苦战已经到了不可形容的程度。
铃响是夜里两点。不知是多快的速度,多大的动静,他一下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手奋力向桌子上抓过话筒。
“喂?”他声音发抖,屏着气,生怕失望。地板的冷意从足底直达大脑。
“我。”声音又低又哑,透出深深的疲惫。
“你在哪儿呢?”他一下没忍住,鼻子酸了,然而还是极力压嗓子,不让声音走调。
“我刚刚开完会。”他答。
怎么不说地点呢!怎么不说?“你在哪?你在哪?你没去那地方罢?你不要去、你不要去……你不能去。”
“我在莫斯科。”他咳嗽了一下,“我在莫斯科,没有去切尔诺贝利。我没事。”
他靠着柜子慢慢滑坐在地上。努力平稳着呼吸,心就像要蹦出去一般难受。
“别怕。”他说。“清扫和喷洒任务即将完成……接下来,那里会建造一个石棺,将切尔诺贝利封在里面,不会再有危机了。也许几十年后?我不知道,我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但我希望那时普里皮亚季可以达到开放的标准,人们能重新踏上那里。”
“……哭了?”他问。然后几分钟陷入了沉默。
“别怕,等我们处理好,这里会很安全。你不会见到变异的生物,不会见到寸草不生的土地,不会在踏上这里的十分钟之内痛苦死去。我们射杀了全部的动物,我们会换掉所有污染严重的土壤,大概需要动用六十万人,你看,我们有六十万多么好的同志……”
极北苦寒之地的红色从血雨腥风中诞生,在摇篮中几度被扼杀,没有神明会护佑一个以人为本的国度。只有人民的血肉之躯,就是射线瞬间能切穿所有细胞组织、在辐射下站都站不稳的血肉之躯,不计其数,前仆后继地冲上去,他们也许想大声喊:“这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了,我的祖国!”但是更多的勇士将呐喊藏在心里,用刚毅将自己武装,倒在了沾满辐射的路上,未及掩埋便被辐射尘覆盖,那无处不在的辐射尘。
还会有人比他更深切地疼痛么?看消防员为明火熄灭而绽放的笑容,看自己的人民冲锋送死,看疲劳的飞行员在地狱上方坠落,看矿工接下十死无生的任务,看高级工程师毅然下水开启阀门的神情,但他拿不出更好的战术。他的责任迫使他走出独自面对史上最严重的核灾难的惶恐。
“你在为我流泪么?”
他欲言又止,想问的是,你还肯为我流泪么?
为红色暴君,为红色沙俄,为残暴的帝国,为集权专制而没有自由的国度?
“为我的同志流泪。”
举国付出的巨大牺牲使他的诺言兑现。使他们能够在三十五年后站在满是青草的土地上,不穿臃肿的防辐射衣,直直地远望石棺。使他们居然可以拿着盖格计数器将这里的辐射与乘坐飞机的辐射对比。使他们能不受干扰地接打电话,快乐地赞赏星空和洁净的空气。
王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不记得向谁说了句扶我回去。三十五年的恐惧和厌恶终于得以解脱。时间过得太久了,踏上这片土地,并没有什么撕心裂肺,悲天呼地,伤风悲露。等天大亮,他将离开这里。脱离个人属性,回到世界舞台上,仍然掷地有声,一举一动皆被解读,他仍然是东方大地上的璀璨和骄傲,千千万万年都该如此,永不老去,永不灭失光芒。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初春的深夜,他被搀扶得磕磕绊绊,在洒满月光的青草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呼呼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摇得到处的草丛藤叶哗哗作响,混成呜呜的萧瑟悲鸣。时而靠近,时而散去,犹如远方传来的乐声。